雪夜,独自坐于屋,隔窗扉,听雪落,翻阅几十页《幽兰若故人》。从夏季的雨到腊月的雪,执手流年间,唯深情方可浅谈。
下雪的日子很安静,心境瞬间通透起来,世界似乎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美好。积雪盈尺,寒气逼人,室外的诗意愈加烘托内心的温婉。雪天和童年最近,犹记得上学课间与伙伴们打雪仗尽情撒野的场景,放寒假那天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上踏过蜿蜒曲折的雪路。记忆中的冬天,隔三岔五就下雪。年前年后,总会有几场大大小小的雪。老家宅院的雪存的久,从岁末到年初,墙角处那堆的雪人上面零落散着鞭炮的碎片。雪后的村庄、田野、群山笼罩着无边的苍茫,所有的喧嚣和杂芜都隐去了,天地肃穆,一派素白,有大美而不言。
随着年龄的增长,童年的记忆越来越短,要面对的事情滚雪球般越来越多,很难再有儿时轻松的感觉。如今的小县城,没有更声残漏,只有汽车轮胎轧过积雪路面的咔嚓咔嚓声,在雪夜中清晰地传来,冬天的寒冷,坚硬无比。街道清清冷冷,路灯疏疏落落。咯吱吱,晚归的路人踏雪而来,咚咚咚跺脚的声音像鼓槌一下一下敲在心上。待到一切静下来,又有一种极细碎的声音在耳边围绕,细若发丝,像鱼探出水面呼吸,蚕啃食桑叶,这是雪花滑破夜空,碰撞、飘落的声音。朱自清面对荷塘月色,发出“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”的感慨,此情此景,也心有戚戚:城市里的雪很大,可惜没有一片是自己的。
冬天不再是从前的冬天,我们营造了舒适的生活,却失去了曾经真切的自然。小区楼下的绿植白了头,偶尔风起,哗啦啦,抖落细碎的粉末。雪没停,不见明月,蜡梅和月季亦未开,玉树琼枝,暗香也暂时锁住了,融化在感觉里。诗人写:“雪月最相宜,梅雪都清绝。”这样的奇景,也许只有在想象里才有。没有什么是一场雪不能覆盖的,大雪是天地之间一场善意的合谋,将世间所有的丑陋、罪恶、欲望与秘密统统掩埋,于是,我们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净化和安宁。但是,这看似天长地久的大雪,总会在天亮之前安安静静地停下来。
年年落雪,雪落年年,慢慢即漫漫。人生之中,总有那么一场雪。“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,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”走进张岱《湖心亭看雪》意境,是否能悟出生命的况味?历史上那个腊月,杭州下了一场大雪。这雪一下便是整整三天,天绝飞鸟,地无行人,江南胜境化为玉宇琼宫,目光所及处皆素裹银装,如天人之境。最引人的,莫过西湖,天光白雪中,如广寒宫般清静。天欲雪,云满湖,楼台明灭山有无。冬日的镜湖,在雪光中荒凉安静。张岱爱雪至深,他把雪融入生命的角角落落,一身冰雪气,清净如山林。西湖看雪之后,张岱余生里再也没有一场落雪能融化于灵魂深处。年年岁岁雪相似,岁岁年年人不同。张岱湖心亭赏雪,五十年流光也看饱,此为一痴;白居易备炉火新酒待刘十九,此为一闲;王子猷雪夜访戴兴尽而返,此为一潇洒;妙玉取花间雪以烹茶,此为一高洁。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”大雪无言,一场留白,给人邈远宁静的意境和广阔的想象,似乎人间万物,越简单,越能打动人心。渺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只影向谁去?这种极简的美学,岂不是人生品质的延续与蜕变?
祝勇说,让一个人燃起生命热情的,有时未必是杏花春雨、落叶飞花,而是雪落千山、古木苍然。相思不必尽情,有情不必终老。是故天降大雪,人间各自隐晦,各自皎洁。凄清寒夜中,雪知我心,我知雪意,又何足与外人道耶?
昔日陌上花如锦,如今堂前雪又清。天下之雪,有你在身边,晨风暮雪才最动人。于是想给这随笔集子起个名字——素心如雪,希望自己浅薄的文字能像洁净的雪一样,能够带来简单而纯粹的祝福,照亮人生所有幽暗的角落。可好?